日本小說中的死亡觀及其意義−以岩井俊二《情書》及佐野夜《我想吃掉你的胰臟》為例

Yiru |一路
Apr 28,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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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於2018年5月。

《情書》岩井俊二,新經典文化,2012,王筱玲、張苓譯

《我想吃掉你的胰臟》,佐野夜,2017,悅知文化,丁世佳譯

掃墓:與死亡相關的儀式

《情書》一書以掃墓為開頭 ,描述已故男主角藤井樹的家人親友們於其逝世兩年後為他掃墓的情景。藤井樹的父親帶了酒,掃墓的過程中一心想和親戚們喝酒,掃墓結束後便和親戚喝得醉醺醺的,藤井樹的媽媽則裝作生病,只為躲避喝酒的丈夫及親戚們,掃墓的人裡除了藤井樹的女友──渡邊博子,每個人似乎都有自己的目的與打算。

開頭即點出掃墓這個習俗。生的延展是死亡,死亡的延展是記憶,掃墓其實是記憶的一種形式,然而這種形式會隨著時間漸漸失去其原本的意義。死者離去,生者仍要繼續自己的人生,死後的葬禮是死者最後的儀式,是表示一生圓滿結束的儀式,同時也是對生者的一種救贖與安慰,因此死後的葬禮、追思會都極其盛大,那是以逝者為主角的、最後盛大的典禮了。

然而葬禮之後呢?生者與死者之間的聯繫是甚麼呢?葬禮似乎是個確定生者與死者失去連結的儀式,葬禮過後,死者在世上存在的事實似乎就被拔除了,必須靠著生者的記憶以虛擬的形式保存著。於是有了掃墓這個習俗,生者在忙碌的生活中會漸漸忘記逝者,但是在這一天一定會想起逝者,想起這個人曾經在這個世界上,曾經與我們有過種種的連結,這是在逝者肉體完全消逝後,能與世間唯一的連結了──還有人祭拜著,還有人會記憶這個人,哪怕只是一天。就像電影《可可夜總會》中的亡靈,必須認識的人記憶才得以在另一個世界繼續存在,亡靈節與掃墓的習俗概念,在本質上都是相同的,強調的是死亡相關儀式中一個很大的核心──對單獨個體的、記憶的保存。

佐野夜的《我想吃掉你的胰臟》則是以「紀念」的形式開頭,從男主角的內心世界出發,引發讀者的懸念,整部小說以倒敘的方式講述「死亡」的事實。和《情書》一樣,在開頭都先點明故事中有一位「已故的主角」,然而兩部作品所呈現的對死亡的觀點卻有所不同。《情書》將與死亡相關的儀式放在書的首端,《我想吃掉你的胰臟》則將此儀式放在末端,描述男主角在葬禮中的感受與葬禮過後對生命的態度,是一種正向的轉化。對於逝者已然消失於世的事實上,佐野夜作品中的人物態度顯得更正向積極一些,而《情書》中藤井樹的親友們對其記憶則隨著時間而顯得漠然。

死亡事實所帶來的思考

《情書》中,藤井樹的死亡是被「選擇」出來的,他死於一場山難,登山會遇到的不可控因素太多,為了保全更多人的性命,藤井樹被犧牲(或者說不得不自動放棄活下去的權利),因此其死亡也帶給當時一起登山的山友愧疚的感覺,這種愧疚感並沒有因為時間的消逝而淡化,反而像是在每年的忌日中都提醒著這樣的傷痛,書中也提到,在藤井樹逝世兩年後,山友們即便愧疚、即便也想懷念這個人,卻無法正大光明的到其墳前上香,只能半夜偷偷掃墓。雖然這在整部小說中並非重點,岩井俊二也僅以簡單幾筆帶過藤井樹死亡的原因,然而卻道出此種死亡事實遺留給生者無法抹去的情緒。當他者的死亡牽涉到自身時,人類反而會以虛像的情緒套索自己,這種愧疚、無法挽回的悲傷情緒,有時反而比死亡本身更加令人無所適從,甚至可能影響生者與生者之間的互動關係,因為死者已然離去,這樣的情緒是無法獲得「實質的原諒」的。

而佐野夜的作品中,女主角櫻良的所面對的死亡是已知的、被「寫定」的,因為胰臟有問題,所以知道自己只剩一年的時間,這和意外所面臨的死亡不同,即便知道自己所剩的時間,這些歲月裡,就算並不想,也被迫要去面對「即將死亡」的這個事實,隨著這樣「等待死亡」的感覺壓迫,會逼迫人去面對死亡的本質,也必然呈現最本心的生命態度,因此佐野夜的作品便讓女主角所面臨的死亡課題上與對周遭人事消極漠然的男主角有所交集,進而給人一種「生命影響生命」的共鳴。

因為死亡是已知的,比起《情書》中的藤井樹,櫻良似乎更有「準備死亡」的餘裕,然而,佐野夜又在女主角的生命中增添了一筆意外:隨機殺人魔。雖然知道自己即將死亡的時間,卻仍無法避免任何疾病以外可能相遇的死亡。這也說明了人生無常的道理。

比較這兩本小說的死亡事實,不禁讓人思考死亡的已知及未知。已知到來的死亡會讓人想珍惜最後的時光,把握當下去完成心願;而未知的死亡根本沒有準備的必要,它就是突然地出現,措手不及間就斷絕一個人與世界的連結。然而無論已知未知,死亡是無法掌握的,就算疾病給人類一個到達死亡的期限,無法預料的死亡仍時時在身邊。這樣的結論反而讓我同情櫻良,已知的死亡讓人不得不去面對死亡的恐懼,內心不夠強大的人在等待死亡的每一刻都是折磨,然而再怎麼準備,死亡仍可能有變數。

再進一步思考,既然死亡是無法預料的,那我們又該如何面對呢?意外逝世與因病去世,前者是突然的,後者是留有時間餘裕的,在形式上都由不得人類去選擇。這樣想來,我反而覺得不知道甚麼時候要死還比較好,若真有一個期限,必須去準備離開後的一切,或許會為了不想留有遺憾而讓所剩的時間變得別有目的;然而再反過來想,什麼都沒交代的情況下就離開這個世界,就算不是可控的,卻也讓人有種不負責任的感覺。但這就是生命,我想,死亡若是一個人的終點,與其努力要看清楚終點的樣子及距離,不如好好把握當下,這也是佐野夜作品中想傳達的。

死者與生者間的情感連結

「愛情」是這兩部小說中很重要的主線,因著對死者情感之深,在《情書》中突顯女主角渡邊博子與阿樹其他親友截然不同的態度,甚至因為懷念這個人,而想了解這個人的過去。雖然肉體會消亡,但曾經存在的事實與記憶是不會消失的,這是屬於藤井樹這個人的生命故事,會留在懷念他、曾與他有過連結的人們心中。而佐野夜的作品中,櫻良的「精神傳承」則是更突顯的,櫻良面對死亡的態度影響男主角的生命態度,甚至轉變他對這個世界的看法。

《情書》中藤井樹的死亡帶來的是渡邊博子與其過去的連結,甚至帶出其與高中同名同姓的女同學間的初戀故事;《我想吃掉你的胰臟》則是櫻良生前與男主角之間的故事,兩部作品都是倒敘手法,卻帶給讀者不同的感動。

《情書》將已故主角的生前故事寫在後面,採以生者在逝者離去後慢慢找尋、挖掘的形式,一個人在世之時無法被了解的部分,竟在離去後浮現,是生者對逝者的思念所觸及的結果,逝者處於被動的角色;《我想吃掉你的胰臟》則是將已故主角的生前故事寫在前面,生者直接參與並且回憶,逝者甚至留下了「遺書」,生者同樣在逝者離去後了解逝者更多,然而在這裡,逝者是處於主動的角色。

於此進一步思考「遺書」的作用,因為死亡是人生的終極,既是如此,在世時無法言說的話語,反而在死亡後能夠無負擔的被了解,「遺書」顧名思義就是遺留的下來的,也許是對世界的想法、隱藏多年的祕密、一句說不出口的道歉,那些在世時不敢做不敢說而又希望能被了解的部分,以死為界,反而是一種傳達的途徑。《情書》中的藤井樹因為意外過世而沒有留下遺書,《我想吃掉你的胰臟》中的櫻良則恰巧在死亡前夕寫下了遺書。遺書到底重不重要呢?這沒有標準答案,但我想,也許每個人都應該練習寫遺書,換個角度想,遺書其實是提醒自己不要留下遺憾,又以另一個層面而言,將那些不敢言說的話語寫在遺書上也是種解脫的方法,當然最重要的是,遺書是留給「生者」的,這也是逝者與生者最後的連結途徑。

死亡的意義

死亡是人生的終點,但並非真正的結束。似乎死後便與這個世界毫無相關,畢竟生者所有的懷念、對死者過去的追逐都不可能再傳遞給死者,但死亡似乎能在另一種程度上凸顯人類存在的意義,所有在存在時無法感知的感受,反而能透過死亡這種途徑在其他生者的生命中突顯出來。

死亡是一種結束,同時也是一種開始,從這種二元的角度來思考,葬禮、掃墓等習俗對生者死者而言都有不同的意義,對於生者而言的意義更是遠遠大於死者,「逝者已矣,來者可追」,我想死亡所帶來的深層意義,是讓身邊面臨他人死亡事實的生者,昇華對生命的看法,也在這樣的過程中,慢慢對未知的死亡有不同層次的了解,這是死亡最大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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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ru |一路

你是植物就要與光合,不能一心嚮往黑暗。